(文/周宣萱)读罢《生死场》,我对萧红关于生与死的认知又上了一个层面。作为一名女性,萧红在这部作品中将生和死的观念互相咬合得尤为紧密。那些妊娠时的痛苦,死亡时的绝望,无不历历在目。她用生和死这样深刻的主题,配之以细腻的文字,展现出了那个时代这个小镇人民的愚昧和麻木。但他们又是粗犷和坚韧的,在外地入侵时,当自家的女人孩子遭到危机时,他们仍会挺身而出。
鲁迅说,《生死场》中所表现的北方人民的抗日斗争,“自然还不过是略图,叙事和写景,胜于人物的描写,然而北方人物对于生的坚强,对于死的挣扎,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。”萧红正是在这些些许叙事中,描摹出了一个个人物原型,并随着故事的发展,人物的心境变化,人物的生死观的发展清晰可见,这是比《呼兰河传》更进一步的地方。
人物心境是如何描摹的,就拿麻面婆这个角色来说,她是最初登场的角色之一,在一开头,她对于这个社会和自己的反映就暴露在了我们面前。
她丈夫想止住她,问她什么理由,她始终不说。她为着要作出一点奇迹,为着从这奇迹,今后要人看重她,表明她不傻,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,于是象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!
麻面婆暗自不平丈夫对她愚蠢的不满,但仅仅只是隐藏在心底罢了。她畏惧丈夫,同时又不敢表达自己的不平。
那作者呢,在这里则是明显地有意向自行贬低了麻面婆,用她的傻来体现她的悲哀,那种无法做人的悲哀。
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。她一遇到不快时,或是丈夫骂了她,或是邻人与她拌嘴,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,她都是象一摊蜡消融下来。她的性情不好反抗,不好争斗,她的心象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,她的心永远象一块衰弱的白棉。
二里半这个角色是懦弱的,他逃避和邻人的争辩,就算自己家的羊丢了,也因为迷信,断定羊是“祸根”而放弃寻找,甚至不让老婆和孩子去找,这样的他,却在老婆面前凶狠如狼。
我们明白了,这个小镇如我们所见,迷信愚昧,女人在这里,毫无人权。但正是这样悲伤的现实,使得我们通过女性视角看到的,是更加深刻的生死反思。
就拿书中几个占有戏份比重较大的女性来说吧,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心境发展,却找到了同样的现实。
王婆
王婆作为贯穿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,她的观念在故事中体现得是最为深刻的。我对她最初的印象,是年仅20岁的王婆将3岁的女孩活活摔死,此后,她还好像是个“兴奋的幽灵一样”向人们诉说着当年的情景,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“要小孩我会成为个废物”。这是如此的麻木,以至于我完全不能理解。
而后看到的,是她江家里的老马拉去屠宰场卖掉时的一幕。
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象自己踏在刑场了!她努力镇压着自己,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的刑场上的回忆翻动。但,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——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,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
她哪有心肠买酒?她哭着回家,两只袖子完全湿透。那好象是送葬归来一般。
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,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,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。
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!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。
那时的王婆,通过老马的死想到了自己的死,地主对于劳动人民的剥削,何尝不是如同宰割一般呢?
就是这样一种残酷的环境,女人们都能深深体会到这种现实,然而,女人对于幻想是从未停止过的。
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,都在幻想着自己,每个人都有些心跳;或是每个人的脸发烧。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着神秘而不安了!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!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,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!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,她却不说什么,只是帮助着笑。
在乡村,永久不晓得,永久体验不到灵魂,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。
女人对男人始终抱有幻想,哪怕被凌辱、被折磨、被蔑视,这样,王婆在书中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,她成了这群女人中唯一清醒并且看透事实的人。
女人对于为了男人的生育抱有幻想,但真实的情景是怎样的呢?
她又不能再坐住,她受着折磨,产婆给换下她着水的上衣。门响了她又慌张了,要有神经病似的。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,受罪的女人,身边若有洞,她将跳进去!身边若有毒药,她将吞下去,她仇视着一切,窗台要被她踢翻。
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,宛如进了蒸笼,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!
对于生育,作为一个女性作家,萧红比同时期的男性作家表现得更为敏感。而在这个村庄中,女人对于生死的观念,不可避免地与男性绑在一起。
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,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,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,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。然而,在患了瘫病后,丈夫的折磨让她变得不成人形:眼球发绿,头发如烧焦一般,臀上腐烂,蛆虫活跃,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!女人对于男人的凄凉展露出来,男人变成了无可依赖的人,她们只能依赖她们自己!
对于反抗,在历史的表面,仿佛也是以男人为主的,但背后的呢,还是女人。
赵三、李青山等人组织“镰刀会”抗租的时候,是王婆支持丈夫的抗租,还找来一支老洋炮,教他如何装火药,如何上炮子,以防万一。而赵三呢,在入狱后,对镰刀产生了极大的阴影,就连王婆,也对他失望了!
在反抗之时,男人是懦弱的,反倒不如女人坚强。就算打着反抗小日本子的旗,杀羊祭祀,也终究是夺回被日军抢去的妇女这一物质而已。在他们眼中,女人如同物品一样,是可以自己抛弃,但不允许别人抢夺。当王婆因前夫之子由于当了 “红胡子”(旧社会反抗地主或杀富济贫的人)被官府枪毙,这个而服毒自杀,赵三还对此十分漠然,“他好像为了他的死而等待得不耐烦似的”,甚至不让尚有气息的王婆活过来,还赶走她的女儿。
赵三的确有反抗的精神,但这种精神相对王婆的绝对性,赵三更倾向于一种随大流和自我催眠的感觉。在王婆的抢白下,他感到的是一种认为自己卑小的羞耻和愤恨。这种感觉来源于他原本自认为男人高女人一等的尊严。他只当革命军是给他无由的安慰,能够充实他的,只有物质或是像物质一样带给他精神满足的东西,对于那些死者,他则是毫不在意。这与王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,也让王婆感到了无比的痛心。
王婆常常听他们这一类人说“死”说“活”……她也想死是应该,于是安静下去,用她昨夜为着泪水所浸蚀的眼睛观察那熟人急转的面孔。终于她接受了!
王婆有着反抗,正视生与死的心,但凌驾于女人之上的男人,却让她感到绝望,最终选择的,也只有顺从而已。
金枝
如果说王婆是站在一个群体,一个阶级,或者是说站在女人这个角度来审视生与死的话题,那么金枝,则是以单人的角度来审视的,正是因为这样,她的观念发展线比王婆更加清晰也更加明了。
故事的开始,金枝是个青涩而向往爱情的少女,她被成业的歌声所吸引,所祈求的,不过是美好的恋爱、循规蹈矩的上媒和求婚。而在河沿的被强暴,让她的幻想破灭。怀孕的恐慌,别人家的流言蜚语,都给她尚为稚嫩的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。就算在亲情方面,当她怀着心事摘下尚未成熟的柿子时,平日里慈爱的母亲便像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,使金枝瘫倒在地,鼻子流血。母亲虽然爱护女儿,“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,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。”在这个男子为中心的旧社会,“农家无论是菜棵,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。”,人们忙着生,忙着死的社会现实让金枝感到沉重的心理负担,也让她开始意识到这个社会的真实一面。
在她这个最需要心理安慰的时刻,她所爱的成业又是怎么做的呢?娶了金枝后的成业在她大着肚子时逼迫她做家务,用打骂不停地折磨她直至早产。最终,当成业将刚刚出世的小金枝摔死时,金枝原本压抑的心理刻下了永恒的创伤:她感觉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!而真正迫害她的不仅是男人,还有那些根深蒂固如同毒瘤一般扎根于人们心底的思想。
当日本军来袭,听闻日军恶行的金枝也开始痛恨小日本子了。在母亲的帮助下她化妆进城,在城里做起了补衣工,然而,人间百态,在这里等候她的不是解脱和希望,而是趁火打劫调戏强暴她的男人和幸灾乐祸偷她钱财的女人。在这种炎凉的世态下和麻木愚昧的人群中,金枝最终回到了乡间,而她最后说的那句话,被我看做是点睛之笔,贯穿全文收尾结果。
“从前恨男人,现在恨小日本子。”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:“我恨中国人呢?除外我什么也不恨。”
这句话让我觉得,全文不应该被看做是普通的纯抗日小说。与其通过抗日题材表现人民对生和死的认知,全文更多的篇幅是站在女性视角上来写的,在这片土地上的女性眼中,中国封建社会的愚昧压迫比小日本子的开膛破肚还要可怕,这深刻的讽刺,让我们清楚地意识到,比起生与死,能否做人,能否拥有一个“人”的人权和尊严,是首当其冲的问题,也是解答本书人物对于生死观念的重要钥匙。被不被当人看,把不把自己当人看正是分割男女性别答案差异的重要分割线。也是因为这点,《生死场》中的性别问题和生死问题才不能分开看待,它们是一个点的两个方面,也是在阐述答案的过程中相辅相成的存在。
编辑:周宣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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