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作者:黄镜菊)已是春雨连绵的季候,鸟何曾归回断然不知,但雨水顺着树干,石墙的厚壁一大滴一大滴滚落地面的罅隙间,无须细嗅,泥土的腥锈味裹挟着花木果香便钻入鼻腔。
我对泥土大抵是有不少心绪的。
自幼生长在乡野的孩子,除却沾染上山间的纯真,还像极了野草的种子。风乍起时,四处飘扬不定,似乎喜好奔赴远方。但摇曳间,总缘由不可抗力的因素,最后落入泥土间。正如他们年少时也亲近土地——无论是男孩子喜爱的半截树枝,或者是保留项目攀爬树木;还是女孩子搜集婆婆纳、地丁、苜蓿等植物,以及有棱有角大小不一的石块来办家家酒,一定是从他们奔跑着的,跟风一样掠过的土地由此找寻到而实现的。
人们幼年在土地上蹒跚学步,摔倒后的泪水若不是被泥沙吸附,便是硬生生咽进肚里。青年时在田野间埋头苦干,汗水滚落下来,所在之地的泥土颜色分外深,一群人背朝天时田地上也好似哗啦啦下了场雨。衣服呢,自然也是深一块浅一块。中年时尚且如此,眯着眼也不知明晃晃的光下站着的是谁家妇人。待到呼噜呼噜扒完宽口碗的稠粥时,一扫不快,索性疏懒起来,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便打起盹儿来。老年时期也绝不歇着哪怕只是在门口遛个弯,扯着嗓子与过往路人话家谈。
人老了,也使不上劲儿了呢?那就拉一躺椅,缓缓躺下,猫缩在人怀里,咪咪叫个不停,人也舒爽了。皱起的皮肤像泡发开一样,汗珠一点点渗出,直到被热风吹落在地。手里的蒲扇不能停,哗哗啦啦,风声乍起,人也懒洋洋的。
那百年以后呢?自然还需要零落成泥——传统丧葬也是以泥土为主角的。能否化作春泥护花我们是不大清楚的,毕竟还有棺柩那一层厚厚的障壁将泥土与之隔绝开来,但于人们而言,这已经是他们理想中的寿终正寝了。
中国往前数上五十年,五分之四的部分大概都是乡村里生长的人。而他们其中,又一辈子拖泥带水,下田靠土地生养。这些靠农业谋生的人是黏着在土地上的: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的在一个地方生下根,这些生了根在一个小地方的人,才能在悠长的时间中,从容地去摸熟每个人的生活,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。
泥土应当是我们深藏于心的执念。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论断,与其说是人们谋生的手段,倒不如说是人们利用泥土的手段。
费孝通先生提到,他初次出国时,他的姆妈偷偷将一包红纸裹好的东西,塞在他箱子底下。后来,她又避了人和他说,假如水土不服,老是想家时,可以把红纸包裹的东西煮一点汤吃。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。曾经的我们靠泥土生养,从其中刨食生存,繁衍后代;而如今,我们却似乎越来越不需要泥土了:栖息之所开始远离土地,混凝土浇筑的楼房建在石灰铺就的水泥地上,连杂草的草芽都难以一见,而果蔬呢,甚至可以脱离泥土的存在而生长结实。我们在与现代接轨的同时,却逐渐远离了泥土。往日里好吃好喝,供奉数量最多,占据最高地位的土地神小庙布满灰尘,这是现代人远离迷信走向科学的体现,也是远离泥土的表现。
课上老师提到三农问题时,她说我们离泥土真的越来越远了,那时,她的脸上尽是怅然之意。我幼时也生长在乡村,终日与泥土与其间生长的花花草草为伴,我知道稻田里的生物绝不止水稻一种,还有蟾蜍、鲤鱼、苜蓿和荠菜,我知道在泥里舒展身体有多惬意,我知道眯着眼睛趴在草地上鸟虫与我有多亲近——可是,我无法守住它们,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搬离与泥土相距甚远的地方,在每一次见到泥土时暗喜。
但那种感觉愈来愈淡漠,是我的童年逝去了吗?还是说我们人与泥土的关系纽带逐渐扯成一股细丝,愈来愈脆弱了呢。我不得而知,我无从得知。
《乡土中国》里第三章的结尾我记忆仍然很深刻:“在我们社会的急速变迁中,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,我们在乡土社会中养成的生活方式处处产生了流弊。于是,‘土气’成为了骂人的词汇,‘乡’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。”
它不再是人们牵念极深的物事了,可我怎么都走不出它所在的地方。唯有它是真正贴近我们的,是连接我们根系的,是我之为我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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