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作者 张雨琦)我和黑妹坐在学校后街街尾的小摊边,一人面前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馄饨。昨晚听说,长沙会降温到零下二度。此刻,我们俩臃肿的对坐。中午阳光甚好,坐在棚外太刺眼,坐进阴影里,温度刚刚好。碗里的热气冲上来,带着些干紫菜,干虾米遇到热水后的味道。从清汤里捞出一块软趴趴的馄饨,白气立马就散掉了。
阳光下的一桌,来了4名高中生。深蓝的校衣校裤,深一层的蓝布条贴在上面,单调乏味的装点。
我低头吃了几口馄饨,耳边一直是他们的碎语声,微微的有手机里发出的游戏音效。再瞥他们一眼,桌子另一端,什么时候冒出一位老太太。
一如路旁枯萎干瘪的老树干,满脸褶皱。她的眼睛,鼻子,嘴巴都快松垮的皮肤掩盖,黑斑加深了她的面色,而那层层褶皱,穿过衣袖,在她的手背上蔓延开来。她手杵着木头拐杖站在那,站了一会儿,就把拐杖靠放在桌边。
她在那干什么?乞讨吗?
我打量了一下她的四周,只有一根拐杖。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——破布,破碗。她又重新摆放了一次木头拐杖。终于,她坐了下来,在其中一个男生旁边,安静的坐了下来。
她不说话,或许,是我听不到她说话。我耳边,仍然只有高中生们的聊天,和微弱的的游戏音乐。
我看着她,她回望了我一眼。只是一眼,她的目光又转了回去,停在那群,或许像她孙子一样的孩子们身上。
男生们起身,换了张桌子。他们的声音,从我斜后方传来,没有停止。老太太的目光,和阳光一起,也去了我的斜后方。
她在想什么?想年轻的自己吗?
初中的好友,在朋友圈上发与男友的合影。男生也是初中同学,他俩刚在一起时,我们都才13岁。6:00的起床铃声,15分钟后操场集合的冲锋号,食堂里重盐重辣的银丝粉,午休间查寝老师的脚步声.....记忆里都许多事情都还精神抖擞。可电话那头,她却随便一数,就数到了我们结婚生子,夫唱妇随的30岁。
“22岁毕业,工作两三年,25岁结婚...26岁有小孩,小孩四岁,就30了....”
我不太愿意听她说这样的话。我跌宕起伏,思绪万千的日与夜。就被这样宏观的一扫而过。也不是翻手机相册,年头炮竹,年尾烟火,白驹过隙,轻轻一指。
可回忆里的,都是断点。12点是白天,24点是黑夜。朝霞在6点,晚霞在18点。第一次见面是在星期天。说第一句话是在闰九月。最后一次说晚安是在09年。刚好那年我也毕业。
回忆里,时间都是跳跃着前进。
姑姑打电话来问,“2月4号你伯伯50岁生日,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广东?”
我打电话转问母亲,年前有没有安排,大伯50岁生日,要没安排就先过去庆生。
母亲在电话里轻呼,是该去的。天啦!都50了,你看这时间多快呀!
时间多快呀。在微博发出自己小孩子时候的照片,朋友多来说,“看得出是你,变化不大呀....”
相册里,我的相片背后就是20年前,母亲的单人照。轻倚着公园的石栏,一身酒红丝绒长裙,脚踩着一双同色的高跟鞋,含笑嫣然,如四月里清香的栀子花。
尽管,也有人说,你和你母亲真像。可我是知道的,我没她生的好看,也没她气质高挑。鹅蛋脸,柳叶眉,唇线分明,黛目含情。站在20年前的她身边,我一定黯淡无光。
我记事晚,可偏记得母亲喜欢栀子花。在我读幼儿园的时候,她还养过一盆,精心呵护,花开的极好。但那盆花后来哪去了,我没记住。许是枯萎了,许是搬家弄丢了。从那时起,盆栽的花,母亲再没有养过,一直到我读高中,她才买了些月季,海棠,金钱橘的盆栽回来。满满的排放在阳台上。
她喜欢上了繁花似锦,最爱牡丹。自己逛街买回来许多颜色鲜艳的衣服,也有牡丹印花的连衣裙。其实,她最想买的是旗袍,每次试穿,却总不满意。我陪她逛,在试衣镜前打趣她,“看你还吃那么多,吃完还不运动,肚子都收不进去了。”
而母亲总会把原因推到我身上,“肚子还不是因为装你才变大的....”说完,她又买回家一件色彩亮丽的衣服。20年前的那条酒红丝绒连衣裙,和母亲的栀子花一起,被堆积的岁月压在陈木柜子里。
相册里也有父亲的单人照。178的男人,一头密发,中长微卷,手背在身后,双脚打开站立在照片的正中间。挡住了身后的风景,显得青涩也拘谨。
常听家人说。小时候父亲最爱把我抛过头顶,再接住。喜欢举着我转,喜欢抱起我就往自己肩膀上放。我相信他们说的这些,因为我看过自己坐在父亲右肩上的照片,也记得父亲一手拧起我,一手抱起表妹。总之,父亲力大无比。这成为我整个童年里,关于父亲最深刻的记忆。
国庆回老家,家人都聚齐,好不热闹。第二天里,其余人却都返回了自己的小家庭。老家的屋院的两层楼,只剩下我和父亲还来回走着。
我和父亲平静的相处。白天我看书,他也看书,也看电视里的抗战神剧。到饭点,他走进厨房,我就放下书,给他搭把手,做些简单的配菜工作。饭后,我会把碗收拾了扔进水池里。可我俩都不太喜欢洗碗,每次都要拖延一阵。
晚饭后我们会找些事情做,比如去别人家串门,开车去码头溜达,或者,到街上烧烤摊前坐坐。通常是我吃东西,他只喝啤酒。我会陪他喝上一两杯。他并不介意,反倒有点骄傲,自己的女儿也能喝。
就在一次从烧烤摊回家的路上,我和父亲展开了,我记事以来,最深刻的交谈。绕开和我们无关的所有话题;政治,历史,别人家的事...那夜的谈话里,有父亲自己,有我母亲,有我已过的亲人,还有我。
聊天的原话我无法赘述。却在那夜的谈话里,我第一次嗅到,父亲身上正散发出衰老的味道。那不是鬓角额前的白发,不是笑眼泛起的皱纹。这些,我在其他中年人那里经常见到。重击神经的,是我心目中力量的化身,正打算放下手中的披荆斩棘的剑,不再向命运讨伐。
父亲说,他认命了。这些年经历许多,感慨许多。虽然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去做,许多想法想要实现,可他已经没有那种精力和激情。他害怕每一次的失败,却越来越能理解,我外祖父今朝有酒的生活。
父亲的话让我鼻子发酸。我并不是为他的遗憾而难过,其实命运待他不薄。却很惊讶,父亲露出老者的模样,一如将暮未暮的斜阳。而我封存在心的,那一手将我举过头顶的父亲形象,就此过期。
六小龄童在讲座中,说到一件趣事。一个大学生见到他本人后,惊讶的问道,“你就是六小龄童?你怎么这么老了!”,说起这事,他无奈的笑起来。“怎么,只准你长大,不准我老呀。”
14年暑假,我在3000米的海拔,用一半气力在稀薄的空气里呼吸,用另一半气力喜欢着一个人。
在即将告别的夜晚他问我,“如果我在尼泊尔开家客栈,聘你来当店长好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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