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作者 刘琼)家门口有棵与我同年同岁的树。

父亲在我出生时种下的。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特定的原因，我没问过他种植樟树的缘由，倒是关心过为什么不是其他名贵花草，偏偏是樟树。他没有回答。

开始记忆时，樟树和我差不多高，树干不及我的手臂粗，枝丫小心翼翼地生长，几片树叶空空落落飘在枝头，零星的翠绿展示着它的稚嫩。家门口的屋场宽阔得很，没有树荫遮天，没有盛夏蝉鸣，也无车水马龙，几个毛孩在赤裸的地上奔跑嬉闹，摔倒又爬起来，让门前增添几分勃勃生机。格外清楚的是，父亲头发那么乌黑油亮，曾让我天方夜谭地想扯它们下来拿去画小人头。到了花生收获的季节，邻居街坊的奶奶大婶们便会坐在屋场旁，带上自家孩子，双脚边放个竹编大簸箕，套上麻布大手套，撞击花生上的泥土，再揪下大把大把花生放入簸箕，热了就用窄口袖子快速抹掉汗水，我在旁频繁的给她们倒茶。有时父亲则抱着我在他腿上，我会沉沉的入睡，有时又呆呆地望着他，和他一起哼着东方红。

樟树记录了这一段时光。

总隔不了几天，我便与树木比高，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挫败感，它慢慢的高我一个头的距离，后来半个身体，再后来，我得抬头才能见到它，像极了父亲，心想着：怎么可以这么高？时光时光快快过，让我长大吧。

稍大些时，我的个头拼命往上蹭，偶尔抬头仰望它，树干结实，树枝参差不齐，偶尔两只红色瓢虫晃着头脑飞在枝叶上，惊动休养生息的夏蝉，共同奏起热闹的蝉之曲。泼辣的阳光下，它的树荫像撑着的大伞，父亲在最底层的枝丫上架起了晾衣绳，樟树的眼底充斥着花花绿绿的衣服。少了些什么呢？无人种花生了，自然无人再揪花生。日暮时分，父亲会在树荫下泼上好大两桶井水，幽凉幽凉清甜清甜的井水，渴时我常喝上半瓢，井水仿佛甜透每滴血液，凉透每个细胞，父亲便嘲笑我肚子鼓得像个大皮球，惹得我一阵哈哈大笑。黄金灿烂的黄昏落幕，父亲和我一人一头将竹床抬在树下，我热情吆喝着别家伙伴，几家的竹床拼在一起，几家父亲摇着大蒲扇，几家孩子躺在床上看树梢上的月亮，跳动的月光伴着禾苗处传来的蛙鸣虫鸣，声声悦耳楚楚动听。不知不觉睡着后，该要回房，父亲会轻轻地抱起我，在我眼里他的臂膀比樟树枝干更厚实，我悄悄睁半只眼睛打量他，朦胧里父亲只是苍老了一分。末了，他会温柔的揉着我的头，自言自语叫着我的名字，缓缓离开我的房间。整个躁动的炎夏，树荫乘凉时我常会故意装沉睡，暗自偷笑时也暗自祈祷树儿不要出卖我。

樟树记录了这一段时光。

所谓的青春期，无非是在青黄不接的年龄下走向成熟的路途，不可一世的嘴角扬着对世事不屑一顾的嘲笑。迫不及待离开家去学校，我开始三番五次地请家长，老师谈话，和他大声对峙，那时父亲愤怒的眼里闪过一丝什么我不再想深究，我要荒唐。年龄增长，我愈加对父母淡薄，痛恨他的声色俱厉，痛恨他开口便是我答不出的幸亥革命，痛恨他对我各方面的不满意。当两种坚硬的性格碰撞，擦出的反而不是火花，是冷淡与代沟。月假回家，寥寥无几的言语，相对无言的沉默。父亲和我在树下大吵一次后，我在枝干上毫不犹豫恶狠狠地刻下我恨你。偶然从母亲口里得知，他曾反反复复站在樟树下凝望这三个字，一遍遍摇头后流下了泪。这三个字，代表了我曾经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。

樟树一定也像父亲一样承受了我这段时光，刻字时，它一定是疼的，刻字后，他一定是疼的。

走过尴尬的路口后，心进化得异常柔软。我记得我家门前有棵树，和我同年同岁的树。寒暑假回家，父亲总喜形于色，我已能够与他侃侃而谈幸亥革命，期间他总是搓手。冬日霜白时分，暖心的仍是父亲刚刚端来的温糖水。

多久我没仔细看看它了，怎么眨眼间将与电杆并排，树枝万千姿态万般舒展，绿叶浓绿拥挤富于生机，阳光下枯褐色的枝条一览无余，风吹动树中的鸟巢，偶尔飘下一枚羽毛，镶嵌着透明露水，太阳照耀下猛然划出万道金光。蝉不多见了，晾衣绳也消失了，奶奶大婶们难得聚在一起了，竹编大簸箕被铁制代替，空调取代了竹床，再也唤不齐的伙伴，或许，孤独也取代了快乐吧。韩少功在《山南水北》里说，月亮是乡村的一枚徽章。禾苗上飘摇的月光，溪流上跳动的月光，树林剪影里随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，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，无时不在心头烙下时间的感觉。树梢上悬挂的月亮，充斥着我的童年。

那日，我与家人，再次搬出久违的竹床睡椅，喝了几口井水，摇着大蒲扇，悠闲睡在树下，月光温凉如丝，稀疏的蝉鸣缠绵悱恻，风吹动月光下的樟树，晃晃悠悠的树影娓娓动人。我再次装睡，偷偷睁眼偷看父亲，他闭眼躺在睡椅上，摇着蒲扇，此景恍若隔世。恍惚间，我分明瞧见了诸多白发丝在张牙舞爪，皱纹也长久驻扎在他的眼角，似乎站起身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，他语气里是饱满的温柔，而我知道那并非妥协，我不再需要仰望他了，但为何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？

时间去哪儿了？

我不知道。樟树与我正值十九岁芳华好时光，那园丁却随着时间在慢慢老去。

编辑：刘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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